衡永紅從當年救治自己醫(yī)院的大門前走過,如今,她在這家醫(yī)院工作。田文生 攝
“好啊,打一局。”衡永紅樂呵呵地接受了記者的“挑戰(zhàn)”。
5月的江風吹拂過露天球場,乒乓球飄忽不定地前躥,27歲的衡永紅穿著休閑T恤和牛仔褲,迎著風,專注而靈活地高推低擋。
10年前,命運曾向她發(fā)了一個看上去不可抵擋的高難度球,但她頑強地“接球”,將不可能變成了可能。當時,她是四川省北川中學高一10班的學生。在那次傷亡慘重的地震災難中,她是一名幸運兒。
而當她完成這次“接球”后,命運再度強力“扣殺”,她的腿幾乎腐爛。衡永紅已簽字同意截肢,是重慶市急救中心的老專家們幫她一起打贏了這一回合,保住了雙腿。
盡管曾多次感受到“迎面跑來的死神所呼出的濁氣”,但她沒有沉淪在地震重傷的陰影里,而是開始新的人生航程,笑聲清亮地行走在鮮花叢生的世界里。
2008年,保住雙腿的衡永紅在重慶市急救中心出院時,和部分救治自己的醫(yī)生、護士在重慶人民大禮堂前合影。后排左二是衡永紅的父親衡世森。重慶市急救中心資料圖片
地震,掩埋后的堅持
災難降臨的前一天,地理老師吉敏為衡永紅所在的北川中學高一10班講地質(zhì)知識時,提及地震話題。當晚,同學們還一起看了唐山大地震的圖片和介紹。
事實上,北川那段時間常常“地面發(fā)抖”,人們對地震并不陌生。
2008年5月12日,大地震來了。
當時,衡永紅和同學在上歷史課,老師完成了講解,學生正在自習。
衡永紅坐在第三排靠墻處,她感覺課桌開始劇烈且無規(guī)律地抖動。
“你抖什么抖?”她笑著斥責習慣抖腿的同桌。這張課桌旁坐了3人,鄰座的侯天鳳也跟著她批評起來。
“我沒抖啊”,被誤會的同桌剛嘟噥完,就聽到有人高喊“地震啦”!
衡永紅站了起來,地面搖得太厲害,師生們本能地往外跑。人流涌向后門逃生,門邊就是樓梯。
她從第三排跑到倒數(shù)第二排時,再也站不住,感覺樓板一下子傾斜,她摔倒在教室里的過道上,天花板坍塌下來,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塵土和瓦礫掩蓋住她的長發(fā),呼吸時“感覺鼻孔全是灰塵,嗆得睜不開眼睛”。
2018年4月27日,四川省成都市大邑縣安仁鎮(zhèn),建川博物館聚落震撼日記。館內(nèi)參觀的學生。鄭萍萍 攝
她試圖動一下身體,動彈不得。
每過一會兒,就有震動襲來,埋在廢墟里的衡永紅感覺“老是不停地在抖動”。黑暗中,她被恐怖的感覺重重包圍。
事實上,她的教室位于5層教學樓的第三層,下面的兩層樓已經(jīng)沉降到地面以下,她所在的樓面被推到一個角落。
意識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衡永紅有驚喜、慶幸,也有慌亂、不知所措。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壓住了。鎮(zhèn)定下來后,發(fā)現(xiàn)左手能稍微轉(zhuǎn)動,于是小心地擠開碎磚,左手終于能活動了。
這給了絕望中的她一絲希望,她用左手先后“解放”了右手、頭部和上半身。整個過程非常艱難,但她有了更大的空間呼吸,上身能夠微微彎曲,“感覺好受多了”。
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她用手摸索著,發(fā)現(xiàn)大腿上壓著橫梁,很重,怎么掀都紋絲不動,在橫梁上方還壓著預制板。重壓下的大腿最初鉆心地疼,后來不覺得疼了,卻脹得厲害,很難受。
她把手穿過橫梁旁的微小縫隙,盡力清理小腿附近的廢墟。等小腿能微微動彈時,她縮回手,發(fā)現(xiàn)全是血,手都是濕的。
她一直在出汗,衣服完全被濕透,等她確認無法清理更多時,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腿已經(jīng)腫得極其嚴重。
她的小腿前端和腳部位置,壓著另一個同學,最初還有溫度,后來慢慢地變涼了,她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這反而激發(fā)了她的求生欲,“必須堅持下去!”
深夜,廢墟上的歡呼
周圍傳來各種聲音,夾雜著呻吟、呼救、哭泣。衡永紅確認有同學活著,“感覺他們的狀態(tài)還可以。”
她聽到了鄰座侯天鳳的聲音,她說腿也被壓住了;女生蘇陽的聲音比較微弱,感覺狀態(tài)不太好;男生付敏表示被困在一張桌子下;稍遠處還傳來男生景垚垚的聲音。“我們相互鼓勵,說一定努力堅持,要活下去”。
他們用有人在地下過了7天7夜的故事彼此激勵,提醒每過幾分鐘就相互叫一下。大家在廢墟里講述“出去以后想干什么”,討論怎樣才能盡快自救。
在漆黑一片的廢墟里,衡永紅想到了自己的夢想,“我還有那么多事要做,不能就這么死了。”
她想到了家人,此前她偶爾會暗自埋怨父母重男輕女,但堅持“砸鍋賣鐵也要送孩子讀書”的家一直是她內(nèi)心最深的眷戀。
父母關愛自己的細節(jié),像電影一樣從衡永紅眼前一幕幕閃過。“我要考大學,找一份好的工作,報答他們,不能就這樣死了。如果我死了,他們怎么辦?爸媽對我那么好,怎么能接受?”
她一直堅持,不敢睡覺,害怕一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
事實上,救援一直在繼續(xù)。廢墟下的幾個人一起呼救,吸引了幾名師生的注意,當天,蘇陽等4人獲救。
救援者掏出一個洞口,廢墟深處的衡永紅看見了光,看見了天上的月亮,還看見點點星星仿佛在對自己眨眼,“在那一刻,我懂得了生命、光亮的含義。”
她借著月光審視自己的處境,假如往前或往后一點,都會被堅硬的磚頭和預制板砸中,必死無疑,而她待在一個墻角的小缺口處,幸運地避開了死神。
外面的人看見衡永紅,接力救援開始了。可是,她大腿上的橫梁無法撼動。
一撥兒高三同學冒著余震的危險爬進洞口,幫衡永紅把空間盡量擴大一些,一名男生摸遍口袋,把僅剩的一塊牛奶片給了她。
天色漸晚,同學們沒有離去,在洞口圍成一圈,唱起當時很流行的歌曲,“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歌聲鼓勵她堅持下去。
深夜里,另一名高三男生不顧危險跳進洞口,給她一盒牛奶和一塊巧克力。他背靠背抵著衡永紅,“你不要說話,過段時間就應我一聲,不要睡過去。”夜深了,氣溫轉(zhuǎn)涼,他又去找了一件厚厚的牛仔服給她披上。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晚。衡永紅每次睜開眼睛,都發(fā)現(xiàn)月亮還在原處,夜空一點點暗下去,但感動和希望卻一點點在心里升起來。
她極度困乏,但不敢睡覺,只能閉目養(yǎng)神。每當聽見一點聲音,她就感受到生的可能,不由自主地睜開眼。
腿部的腫脹感讓她異常難受,“也許我的腿保不住了”,這個愛美的高中女生開始了各種想象和權衡。
天亮了,又一支救援隊趕到。幾個人輪流進入洞口,將衡永紅身下的地板敲出一個洞,逐漸鑿大,小心翼翼地將壓在她身上的橫梁敲掉部分。
努力有進展,但沒有改變根本格局。衡永紅希望,能直接把自己“拔”出來。
“把你腿拔斷了怎么辦?”
“如果為了這條腿,人死掉,不劃算。我寧可斷腿,求你們把我拔出去。”
一場充滿了信任、友愛、擔心和希冀的揪心救援開始了。在廢墟下的洞口,素不相識的救援者抱住17歲的女生,摸索著往外拔。
左腳相對輕松地拔了出來,可她腫得異常厲害的右腿沒法拉動。救援者伸手去探時,發(fā)現(xiàn)手套上全是血,沒人敢拉了,“腿會斷的!”
衡永紅表現(xiàn)出與年齡不相稱的理性,重申“腿拉斷了,我不會怪你,只會感謝你”。她的腿幾無知覺,她已準備一輩子坐在輪椅上,“但是我要活著。”
她被小心翼翼地拉出來了,腿鮮血淋漓,呈暗紫色,全是擠壓形成的撕裂傷口。
因為又一條生命被救出,洞口傳來歡呼,衡永紅參與其中——她為自己慶幸,更為救援中得到的關愛而深深感動。
一群素昧平生的人,為了生命的頑強,為了生的信念,滿含熱淚地抱在一起。
醫(yī)者,延續(xù)夢的瑰麗
衡永紅傷情太重,被轉(zhuǎn)送到綿陽中心醫(yī)院。
一名志愿者為她拿來一包小面包,她完全吃不下,把面包放在頭下枕著,非常疲憊的她感覺很舒服,隨后陷入意識模糊。
她在半夢半醒中接受了減壓手術。因為沒有麻藥,有人給了她一瓶七喜,她咬住瓶蓋,手術做完時,瓶蓋已被咬得面目全非。
她腿上最大最長的傷口,深可見骨,令人不忍直視,從幾處傷口滲出的血液浸透了被子。她的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死神又一次向她走來。
她昏迷過去,一天后才醒來。她看見身旁掛著的液體和血液,聽見一些年長醫(yī)生的聲音,詢問她是否愿意到醫(yī)療條件更好的重慶去醫(yī)治。
她表示同意。沒法找到家屬簽字,衡永紅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什么情況,我自己可以負責。”
救護車即將開動時,她的爸爸和二叔氣喘吁吁地趕到了。
原來,她的家鄉(xiāng)壩底鄉(xiāng)也受災嚴重,鄉(xiāng)民們通過電視了解災情和救援情況。她的父親衡世森決定“就算丟命也要去找女兒”。
由于道路和山體受損嚴重,衡世森和二弟翻了10多座山,一刻不停地走了一天,才走到北川縣城。這位中年男人堅持要找到女兒,哪怕找到的只是遺體。
尋親的信息在人群中傳遞。衡永紅的同學將她的信息告訴了自己的舅舅,這位熱心的舅舅恰好認識衡世森,他騎著摩托車到處找,終于把憂心忡忡的父親接到女兒的救護車旁。
這是一個殘酷又溫情的時刻,經(jīng)歷生離死別的父女倆抱頭痛哭。父親欣喜若狂,可看到女兒傷情如此嚴重,又背過身去傷心抽泣。人生的悲歡,在這一刻達到極致。
她的父親陪她去重慶,而二叔則步行回家傳遞她還活著的好消息,“她人還活著,但腿可能保不住了,顏色都發(fā)紫了。”
幸運的是,衡永紅遇見了一群醫(yī)者仁心的老專家,他們延續(xù)了女孩瑰麗的夢。
彼時,重慶是地震傷者救治的重要大本營之一,為災區(qū)傷員做進一步治療。2008年5月16日,重慶市衛(wèi)計委組織重慶各大醫(yī)院首批56輛救護車、上百名醫(yī)護人員前往災區(qū)接收危重傷員,并將急需進一步治療的重傷員接回救治。
2008年5月18日凌晨2時,衡永紅被重慶市急救醫(yī)療中心的120救護車接至重慶。
當日14時左右,急救醫(yī)療中心的創(chuàng)傷科、骨科、麻醉科專家聯(lián)合為她手術。
做完手術,所有醫(yī)生都留下來等她自然醒。
手術很成功!腿也有可能保住!
這超乎期待。在綿陽時,她本人已經(jīng)簽字同意做截肢手術了。
新選擇也有風險。2008年5月22日早上,她的心跳突然到了170~180次/分,流鼻血、發(fā)高燒,陷入昏迷,全部專家匆匆趕來會診、搶救。老專家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聽到她低呼“救我”。
經(jīng)過精心救治,她醒了過來,再次贏了死神。這一次,包括老專家在內(nèi)的眾多醫(yī)護人員守了她一個通宵。
衡永紅并不知道,因為自己的傷情過于嚴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急性壞疽癥,是否要保住腿,醫(yī)生是有分歧的,業(yè)界名聲顯赫的大專家為此冒了“或許把自己的名氣砸進去”的風險。
在醫(yī)生名聲和年輕人未來生活質(zhì)量之間,專家們作了最有利于患者的選擇。
急救醫(yī)療中心原院長、主任醫(yī)師史若飛是重慶市首批前往災區(qū)醫(yī)療隊的副隊長,也是急救醫(yī)療中心災區(qū)傷員救治專家組組長。
“救治好衡永紅,幫助她長大成才,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情之一。”史若飛回憶,保肢有難度,但要去試一下,“哪怕就保住一條腿,她的人生也會不一樣。”
經(jīng)過詳細討論和研究,史若飛的意見得以通過。
手術前,史若飛告訴衡永紅手術的風險,以及保肢的難度。“盡管有困難,但我們愿意努力嘗試一下,你要有心理準備,更要有決心。奇跡很難,但試試或許有奇跡;你心里一定不要放棄,我們一起努力!”
清創(chuàng)減壓手術完成后,經(jīng)過一周觀察、換藥,她左腳足背血流恢復、腳趾活動逐漸正常;再往后,右腿也開始長出肌肉,雙腿都保住了!
手術后的治療、護理十分關鍵。最開始一段時間,急救中心各科室的專家、主任醫(yī)師們,親自給她換藥、處理傷口;很多沒有被安排進專家組的老專家,每天自愿來參加聯(lián)合查房、討論病例。
2008年7月25日,衡永紅出院,史若飛對她說:“回去好好讀書,你的人生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要好好珍惜。”
2018年4月27日,四川省成都市大邑縣安仁鎮(zhèn),位于建川博物館聚落中的胡慧姍紀念館內(nèi),墻上掛著女孩生前的照片。胡慧姍是都江堰聚源中學的初三學生,10年前被埋在了廢墟下。都江堰市聚源中學紀念館的修建者劉家琨,為生前喜歡粉色的胡慧姍建起一座小小的紀念館,布置成她的閨房,懷念一個普通花季少女的生命,講述一個悲傷絕望的家庭如何奮力繼續(xù)生活。鄭萍萍 攝
成長,展開新的人生
在重慶急救中心救治期間,兩名志愿者每天到病房為她補課:西南政法大學的研究生胡金星為她補理科,西南大學的牛靜雯為她補文科。這讓她沒有落下太多功課。
在治療期間,衡永紅得到了醫(yī)護人員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地震的傷痛慢慢被撫平,她就像一個大家庭里輩分最小、最受寵愛的孩子。出院時,她已經(jīng)把這里當成第二個家。
初回北川,她需要拐杖,沒法維持身體平衡,但她頑強地進行康復訓練。秋季開學后,她半天在學校、半天在醫(yī)院,堅持讀書。
在“帳篷中學”,以此前的10班學生為主,組成了新的班級。新班主任陳丹建議她留級,但她堅持隨班就讀。畢業(yè)時,把重慶當作了第二故鄉(xiāng)的她,選擇報考長江師范學院,學習財務管理。
史若飛作為當時重慶市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把自己書法作品拍賣所得善款全部交給急救醫(yī)療中心工會,然后以工會的名義,資助衡永紅大學學費。
她沒有辜負人們的期望,順利考取會計證書,每年拿獎學金,入黨,在學校表現(xiàn)優(yōu)異。
畢業(yè)后,她通過公開考試,如愿以償進入重慶急救醫(yī)療中心,在財務科工作,“我終于通過努力奮斗,回到了第二個家!”
歲月慢慢抹平了地震帶來的不適、痛苦和傷害,這個年輕女孩的生命再次如鮮花般盛開。
如今,她參加工作已有4年多。除了認真工作,她也非常投入地享受人生。“聞一陣花香、燙一片毛肚、唱一首老歌,都讓我感受到生命的快樂。在廢墟里的時候,我就想,要是能活下來,我一定要好好活著,我要履行對自己的承諾。”她說,樂觀的心態(tài)是戰(zhàn)勝心理陰霾最可靠的武器。
“當我有負面情緒時,就想想在廢墟里的情景,就什么都能過去了。”她說,“不要放棄,希望永遠都在,在任何環(huán)境下,我們都要微笑。”
如今,衡永紅并不忌諱談論地震,她能平靜地復述自己地震時的經(jīng)歷,不介意讓外人看到傷疤,但她不會絮絮叨叨就這事煩個沒完。她會和同學們一起,為地震中罹難的同學送花祈福,有時也會折千紙鶴或?qū)懸恍┪淖旨o念他們,并和所有豆蔻年華的少女一樣,期待一場轟轟烈烈的美好愛情。
(真誠感謝重慶市急救中心何雷、重慶大學研究生喬夢雨對本版文字、照片、視頻的貢獻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