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物語 在靠近尤倫斯藝術中心的一棵樹下,一個鐵鑄的牌子上寫著“北京東京藝術工程B.T.A.P.”,這是798第一塊地域意義上的牌子。2002年北京東京藝術工程開幕的時候,由黃銳等藝術家籌資所立。
在靠近尤倫斯藝術中心的一棵樹下,一個鐵鑄的牌子上寫著“北京東京藝術工程B.T.A.P.”,這是798第一塊地域意義上的牌子。2002年北京東京藝術工程開幕的時候,由黃銳等藝術家籌資所立。
12月20日,韓冬正在對一件雕塑修理打磨,這是一件抽象藝術作品,兼具建筑、山體和骨骼的形態。這間20平方米的狹窄空間里,原子灰(一種雕塑用材料)散發著刺鼻的味道,韓冬戴著口罩,頭被一件黑色羽絨服包裹著。
韓冬的工作室位于北京市798藝術區D區中一街,在如今核心區域達30萬平方米、容納515家機構的藝術區內,能親眼看見藝術家創作場景的并不多。
“爬長城、吃烤鴨、逛798”——2002年起,大批藝術家進駐798,短短幾年內,荒蕪、邊緣的大山子地區破舊的廠房被改造成一個個開放的當代藝術空間,798變為馳名中外的藝術區、北京市城市文化地標之一。
經歷了幾年爆發式增長,798成為北京畫廊最密集區域。與此同時,以游客為主體的餐飲業和商業市場涌現,2017年798客流量450多萬人,今年預計超過500萬,在很多人眼里,798成了一個“打卡”網紅觀光區。
但在一些藝術家眼里,798也在漸漸失去當年的味道,他們或選擇離開,或改弦更張。
“798就像一個‘市’,”798藝術區管理委員會原書記張國華說,最早是自發的萌芽狀態,適合藝術家創作,成了一個“市”之后就有市場規律發揮作用。
798最早的房客之一、媒體人洪晃將798的變化比喻為“窯變”——就像燒制瓷器一樣,過程難以控制,結果也難以預判。
據798物業方七星集團提供的數據,截至2018年11月,798有文化藝術類機構285家,創意設計類113家(不含751)、旅游服務類117家,文化創意類占比七成以上,一年舉辦超過一千場藝術展覽。
藝術創作的“烏托邦”
時間推回到16年前。
2002年10月12日,近千名觀眾走進798,觀看北京東京藝術工程的開幕展“北京浮世繪”。
在66歲的黃銳印象里,這是一次以在傳統和現代之間游移的城市為主題的展覽。一群身材窈窕、穿著旗袍的年輕女子穿行在懸掛于空中的飄行服之間。在拱穹形舊工廠建筑里,擺放著12只巨大的眼球裝置,門口,則擺著一個2米多高的裝在鐵籠子里的恐龍模型——這些都成為早期798的流行標志。
黃銳是798藝術區的創建者之一,第一位將798舊廠房改造成個人工作室的獨立藝術家。黃銳認為,798的出現是個偶然。
“早春,晚上六點時分,一點微光從很臟的窗戶里透出來,幾個舊機器,弧線我特別喜歡,最美的曲線都是弧形的”——黃銳這樣形容他與798的初見,當時宋家莊、草場地已經形成了藝術家聚集區,黃銳一眼看中798,“獨有的包豪斯建筑風格,挑高的空間”。
從某種角度來說,798也改變了中國當代藝術的形態。黃銳首先發現798的包豪斯建筑(20世紀20年代形成于德國的建筑派別),成為后來798藝術區的一個顯著符號,10多米的挑高,屋頂呈四分之一蛋殼狀,一側是朝北斜鋪的玻璃窗,陽光傾瀉直下,滿足藝術家們對光線的需求。
在黃銳之前,798已經有了第一批藝術家房客。1995年,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為了完成盧溝橋抗日戰爭紀念群雕,以0.3元錢(每天每平方米)的低廉租金租用了兩個近3000平方米的舊廠房作為雕塑車間。
“那時798近似一片廢墟,工廠里遺留著舊機器、窯爐,但對藝術家來說,卻是最理想的創作空間。”著名雕塑家、時任央美雕塑系副主任的隋建國說。2000年后,隋建國在這里租下一間工作室,洪晃、劉索拉等人先后進駐。
798所在區域的前身是華北無線電器材聯合廠(718廠),718廠曾有過兩次大的調整,1964年分為718、798、706、707等六個廠,2000年,其中五家工廠和700廠重組,成立七星集團——798目前的物業方。
由于產業規劃調整,七星集團將部分產業遷出大院,生產縮減,大量廠房閑置,集團迫切需要空出的廠房能變成現金——出租,成了工廠自身造血的一條出路。
“2002年起大量藝術家來租房,最典型的是為了騰出空間,我們的庫存從這個廠房轉移到另一個廠房,一年內轉了5次。”七星集團總裁王彥伶說,“可以說沒有國企改制,就沒有現在的798藝術區。”
718聯合廠大院內沒有門牌號,早期藝術家來看展,只能說到798廠去,798就這樣從廠名變成地名,被呼喚和尋找,后來變成一個文化符號。
“北京郊區有不少藝術家,經常相約一起去798看展。”行為藝術家何云昌說,適合的空間、低廉的價格,不少朋友便租房留了下來。
德國空白空間、意大利常青畫廊等國際知名畫廊也在那個時期入駐798,隨著北京公社、當代唐人藝術中心等紛紛開幕,798成了北京展覽最密集的地方,也吸引更多藝術家進駐。
那時,藝術家們經常在一起辦藝術沙龍,韓冬回憶,除了藝術品展覽展示,還有音樂、舞蹈、戲劇等各種藝術形式,非常熱鬧。
2003年,黃銳、徐勇等藝術家發起“再造798”活動,在798多個空間同時開展。2004至2006年,黃銳發起三屆大山子藝術節,舉辦包括視覺藝術、音樂、舞蹈、戲劇、行為藝術等展覽,共有20多個藝術空間和工作室參加,十幾萬人參觀,德國總理施羅德、法國文化部長德法貝、歐盟主席巴羅佐、著名影星蘇菲·瑪索等國際政要名流紛紛造訪798。
“到2005年左右,798形成藝術的沸點。”798藝術區管理委員會原書記張國華說,“藝術家們抱團聚在一起,798成了一個藝術創作的‘烏托邦’。”
拆遷還是保護
12月下旬,798藝術區內游人不多,一些游客在798創意廣場30米長的涂鴉墻前拍照,工廠時期的輪碾機被做成路標、石臺,隨處可見。銹跡斑斑的機器、鋼管鐵道、高高的煙囪與先鋒藝術雕塑和畫作共生,游客們穿梭于傳統工業與現代藝術之間。
63歲的何小明16歲進入798廠,先后在制銀車間、供應處、倉庫等部門工作,工廠改制后他成了798廠的物業副經理。
何小明說,在2002年時,798的出路更傾向于打造成一座電子城,就像另一個中關村。
黃銳記得,他在簽租房合同時就被告知,798的廠房未來都要拆掉,建成電子城。
“當時所有的租房合同到2004年12月份就再不往下租了。”王彥伶說。最初藝術家們和物業簽署的租房合同都是短期的,有的是一年一簽,有的是兩年三年——大家都知道,798說不定會在哪個時間被拆掉。
2002年,徐勇來到798,他花了半年時間對租下的車間進行改造:用金屬刷子把模糊了的“文革”標語刷漆復原,用高壓水槍清洗墻面,兩個廢棄的陶瓷零件車間變成公共藝術空間——“時態空間”和“百年印象”。
對徐勇而言,“再造”不僅僅是對于798廠房空間的改造,“798可能會因為藝術的帶動而發展起來。”徐勇說,這位曾拍攝《胡同101像》的攝影藝術家有通過藝術手段保護文化資源的經驗。
為了留住798,藝術家們各尋蹊徑。2004年,藝術家們委托北京市人大代表、雕塑家李象群向北京市人民代表大會遞交《關于原718聯合廠地區建筑及文化產業保護議案》;黃銳找到當時的北京市政協委員陳東升,在北京市政協會議上提案發展文化產業;黃銳坦承,他發起的大山子藝術節,也有著擴大798影響力,吸引公眾和國內外媒體關注的目的。
“最開始想叫‘798藝術節’,物業不允許我們使用‘798’,就改成‘大山子藝術節’。”黃銳說。
2003年,798被《時代》周刊評為全球最有文化標志性的22個城市藝術中心之一;2004,因為798的存在,北京入選《財富》世界最有發展性的20個城市之一。798變成一種新興社會現象,成為一個公共話題。
圍繞798是拆遷還是保留,北京市委市政府曾多次召開會議進行調研論證。徐勇回憶,2004年前后,每隔兩至三周就會有來自政府、社科院、政協和人大的人員聯系他,來到798進行調研。
2006年,798成為“北京市六大文化創意產業基地之一”,文化創意產業園的身份算真正確立下來。
2008年,798與長城、故宮等一起成為奧運接待場地之一,國際奧委會前主席薩馬蘭奇等到訪,798變成北京的一張文化旅游的名片。“爬長城、吃烤鴨、逛798”,成了當時的流行語。
王彥伶認為,798能在短時間內名揚海內外,與國際社會關注中國的改革有關,“798成了國際社會看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窗口。”
798“圍城”
現在仍不時有人跟何小明開玩笑:你要是在那個時候收藏幾幅藝術家們的畫,不早就發財了嗎?
岳敏君、張曉剛、方力鈞、王廣義被稱為當代藝術界“F4”,新世紀初,中國的當代藝術品交易剛起步,他們的作品賣價都不高。“2001年左右張曉剛的‘大家庭’系列幾千美元就能買到。”黃銳說,但是到了2007年,就變成三百萬美元。
2003年左右,中國當代藝術品交易規模在短時間內爆發,國內外買主的需求催生出相對集中的藝術品集散地。此時的798,藝術家和相關藝術機構大量增長,是畫廊最集中的區域,距離首都機場30分鐘車程,毗鄰中央美術學院、CBD和使館區,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吸引了大量買家。
“798成了托起藝術品交易的一個推力,給世界藝術市場帶去一種信心。”黃銳說。
那時來798買畫的人絡繹不絕,其中不少是國際買家。“一進來遞名片,都是國外名校的教授、博士。”韓冬回憶說,他還經常收到美元歐元。
但好景不長。2008年金融危機后,當代藝術品市場像“被霜打了一樣”,不少畫廊、藝術機構撤離798。
藝術品市場低迷、也使得進駐798的機構做出調整:開辟一部分空間開禮品店、咖啡店、酒吧等,維持生存。現在走在798,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咖啡店、餐館、飾品店等,它們占據著一樓臨街的位置。
“如今的798是藝術商業的平臺,已經成形了的成熟業態,不可能回到過去藝術家自由創作的天堂。”黃銳說。
后工業時代,藝術家將廢棄的工業空間改造成藝術和時尚空間,吸引更多人進入,繼而抬升房價,藝術家的創作環境被打破以及難以承受商業化帶來的房租上漲轉而離開,尋找下一個棲息之地——這種城市空間再生模式,在紐約SOHO等多地被驗證,被稱為“SOHO效應”。
“藝術家工作室——時尚創意品牌產品——知名品牌、商業地產”,王彥伶將西方城市藝術空間功能轉換總結為“三段論”,認為商業化是不可阻擋的趨勢,但他同時認為,“業主戰略”很重要——包括準入制度、價格政策,是影響藝術區域發展的重要因素,其中價格政策是對園區發展最重要的“有形的手”,對園區發展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否則會很快陷入“三段論”里頭。
早期參與創建798的藝術家們大多已撤離。2006年,黃銳因與物業糾葛離開,2012年徐勇因房租上漲也離開了。
“進來了的幾乎是以一年換一茬的速度在更替。”韓冬觀察他旁邊的一些商店,大多待不住。
在何小明眼里,現在的798就像“圍城”,外邊的人想進來,里邊的人也在想出去,還有的是不甘心,努力要留下來。
王彥伶說,如今的798,對藝術機構來說依然保有吸引力,等著租房的排到了幾十號開外,“一房難求”。
2014年方圓美術館進駐798以來,平均以每年10-15個展覽進行。“798作為當代藝術界的標志,地位很明確,展覽效果都挺好。”館長賈新衛說。但賈新衛也對日漸增長的租金表達了擔憂,藝術區向便宜的地段遷徙只是時間問題,“現在互聯網這么發達,畫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畫畫。”
“文創園鼻祖”
在張國華擔任798管委會書記時,幾乎全國各地做文創園的人都來798“取經”。
“每個階段的798都不一樣,”張國華說,最早這里是藝術家創作的地方,后來畫廊進駐,798又成了交易的場所。而如今,隨著轟轟烈烈的舊廠房改造運動在全國各地展開,798又成了各地爭相學習和模仿的“文創園鼻祖”。
按此前媒體報道,如今北京面臨著總占地面積超過2500萬平方米的老舊廠房騰退,其中一些已轉型為文化創意產業園區,另外還有七成處于待開發狀態。
在張國華看來,如今各地發展文化創意產業的熱情是有的,很多文創園是由政府政策推動,商業地產機構入場,排場和噱頭很足,卻容易忽視核心問題——誰才是文創園的主體?
張國華說,最早的藝術園區包括北京798、上海M50等,都是自發形成的,創意產業園區最原始的動力是藝術和與藝術相關的活動,但是在實踐中,失去動力的園區很容易變成“一個門樓鮮亮的空殼”。
“很多文創藝術區在創建過程中并不是把藝術家請進去創造自己的天地,而是讓藝術家當臨時過場的‘大熊貓’。”黃銳說,一些地方以“文創”命名的園區,原創性的創作者撤退,而后來“補位”進園區的商家,則讓園區的商業氛圍越來越濃,有的甚至變成小吃美食一條街。
在張國華的構想中,人們走進798就像走進一個藝術的世界,798應該是一個試驗之地,一個創新之地。
“說到底798是藝術家創造的,先鋒性是798永葆的風格。”張國華說。
王彥伶認為,在新的歷史時期,798也面臨轉型升級。比如可以成立“798文化創意自貿區”,對稅收、相關創意產業發展政策先行先試。王彥伶說,798的愿景是成為世界文化藝術中心,包括引進國際知名藝術機構、邀請國家級文化藝術中心入駐打造“國際文化使館區”等,目前已經有丹麥文化藝術中心、德國包豪斯學院、以色列國家商務與文化中心等機構入駐,預計到2020年會有二三十家國家級文化藝術中心入駐。
去年,韓冬與798續簽了三年合同,他是為數不多的仍在798進行創作的藝術家之一。
“不管是不是駐扎在798,有空總想去轉轉。”藝術家張俊領感慨。
改革親歷
張國華 798藝術區管理委員會原書記
我喜歡文化藝術,從1981年開始到退休就一直在文化相關部門工作。
2006年之前,關于798是拆遷還是保護的爭議非常大。北京市委市政府為此召開了多次會議。我參加過一次北京市召集各方面召開的會議,有關部門領導和朝陽區委書記、主管副區長都參加了,經過討論和征求各方意見,最后對798的態度就是“看一看、論一論、管一管、干一干”。
早期798只是藝術家們自發聚集,就像你開了個店、我開個店,但是要形成一個市,就不是你說或者我說了算,后來,北京市確定這個地方就發展藝術,不搞別的,也就奠定了藝術園區的地位,有了藝術園區地位的時候就基本上形成了一個市。
換句話說,也是在那個時候,在解放思想、改革開放,如何促進國際化交流的關口,這個時候798就剛好出現了,人們都希望能夠把798變成一個真正的國際化標志的藝術園區。
798每個階段的情況都不一樣,就像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大學,定位不一樣功能也就不一樣。我認為有個事情至今還沒人總結,那就是798最大的功勞——引領中國后工業時代文化創意產業的發展。全中國的文化創意產業和藝術園區從不同層面、不同角度都受到798影響,各個地區包括國外的都來798參觀學習,學創意文化產業的發展。
說798是誰創造的呢?是藝術家創造的,也不是哪一個人,而是之一,黃銳之一,徐勇之一,是群體性的,藝術家群體創造的中國的文化現象,影響到全中國全世界,這作用不是錢能買來的,有句老話叫“有里有面”,798就是中國文化創意產業的“面兒”。
我的想法是798應該全部變成創意產業,人們到這兒來就覺得是藝術的世界,不僅是展覽展示,還有音樂、舞蹈各種藝術形式,從來沒有表現過的,在這兒就行,798應該是這樣一個地方,一個試驗之地,一個創新之地。先鋒性是798應該永葆的風格。
改革辭典
798藝術區位于北京朝陽區酒仙橋街道大山子地區,為原國營798廠等電子工業的老廠區所在地。如今798已經引起了國內外媒體和大眾的廣泛關注,成為了北京都市文化的新地標。
藝術家和文化機構進駐后,成規模地租用和改造空置廠房,逐漸發展成為畫廊、藝術中心、藝術家工作室、設計公司、餐飲酒吧等各種空間的聚合,形成了具有國際化色彩的“SOHO式藝術聚落”和“LOFT生活方式”,引起了相當程度的關注。經由當代藝術、建筑空間、文化產業與歷史文脈及城市生活環境的有機結合,798已經演化為一個文化概念,對各類專業人士及普通大眾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力,并在城市文化和生存空間的觀念上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稱為798生活方式。(記者 向凱 實習生 齊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