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云被一個男人拿鐵棍打了,眾目睽睽之下。她感到極度狼狽,想到了死。
這樣的崩潰瞬間,她經歷過許多次。她45歲,是個單親媽媽,帶著6歲的女兒開夜班出租。
2017年8月,李少云帶著依依開夜班出租車。本文除特殊標注外,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朱瑩 圖
3年前,有媒體報道了她,很多人給她幫助,也有人想與她重組家庭。她顧念孩子,也對建立新的親密關系躊躇不前。
她仍是開著出租車,獨自帶著女兒依依,再難也要硬撐下去。
被打沒多久,新冠疫情來了。李少云和依依窩在武漢8平方米的宿舍里,捱過一段慌亂的日子,直到“解封”。
在疫中
“解封”第二天,李少云就帶著依依出車了。出門前,她仔仔細細地給依依裹了一層包裝袋,當作防護衣。
關了快三個月,這趟出門她“高興死了”,可車子兜了一圈,路上也沒什么人,到下午3點,一單都沒接到。
接下來幾天,行人倒是漸漸多起來,但許多都是步行,這個冬天過于漫長,春日顯得格外珍貴。
出車時,李少云給依依裹了層塑料袋。
去年12月下旬,李少云送人到漢口的一家醫院。車上,乘客刷著朋友圈,突然冒出句:“啊,SARS病毒!”
她覺得不太可能,有非典你們醫院會不知道?
幾天后,武漢傳出發現不明原因肺炎,不會人傳人,她沒放心上。直到1月19日,才在朋友勸說下買了10個口罩。第二天,新聞里說到“人傳人”,她不敢帶依依出去,只自己出門跑了幾單。
武漢封城那天,她送一位女大學生回鄂州,路上堵了三四個小時。返回時,武漢與鄂州的交界處已經封了,出城方向的車排了幾公里。
一群人攔住她,勸她不要進武漢,幫忙送人出去。那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多,依依電話催她回去,她就把生意推了。
第二天就是除夕。往年母女二人都在車上度過,碰上好心乘客,依依會收到紅包或是小禮物。但今年,偌大的武漢空蕩蕩的。
她很糾結,要不要出車:出去的話,依依一個人在家,她回來了沒地方隔離;不出車,車租金、生活費哪里來?
兩天后,武漢中心城區機動車禁行,她不用掙扎了,倒輕松了。
生活停擺了,必須做點什么。李少云加入志愿者車隊,報名接送一線醫護人員。考慮到依依沒人照顧,她的申請沒有通過。她轉而協助車輛調度,加了十多個微信群,每天從早到晚接收群里的求助信息,轉發聯絡。一天下來,看得眼睛疼,但她覺得心安。
李少云的家,是出租車公司免費提供的宿舍,動畫《冰雪奇緣》的壁紙貼滿整面墻,一張單人床、折疊沙發占掉大半空間,沒有廚房,衛生間公用。
李少云家門口。
往常,依依三餐在幼兒園吃,她就在外邊隨便買點。周末,公司值班師傅會從家里帶菜,在值班室煮飯,端給她們,她也一直沒開火。
封城后頭幾天,師傅還能幫忙帶飯,疫情嚴重后,小區封鎖,師傅沒來上班,吃飯就成了難題。依依的零食很快見底。餓極了,她從床底翻出4年前的方便面,吃了兩口,不敢再吃。
附近小賣部都關了,買不到菜,李少云也不敢走遠——家里除了幾個口罩,酒精、消毒液都沒有。口罩她要省著用,每次戴后放取暖器上烤一下,下次再戴。她還用網友寄來的棉布,給依依縫了個口罩。
只能點外賣了。兩個青菜,就要五六十塊,她也不敢多點,每回拿到外賣,她會打開取暖器消會兒毒再吃。
扛過十來天后,隔壁小區鄰居騎車去遠處找菜,幫她帶了幾次。幾斤番茄、胡蘿卜、包菜,就得100多塊。
疫情期間,有時只能吃湯泡飯或者煎粑。
她精打細算地吃,煮面條或是湯飯,加一點菜,能管一個星期。最緊缺的時候,兩三根大蒜混著灰面,做成煎粑,吃了兩天。還好依依不挑食,總安慰她“好吃好吃”。
最難的時候,她也沒向社區求助,“大家都這么難”。
依依咳了十多天,喝止咳藥也不見效。雖不發燒,但李少云急得慌,不知道該不該帶她去醫院,那是武漢疫情最緊張的時候。
后來,一個朋友騎車送來紫蘇,李少云把它熬成藥,讓依依喝了3天,才慢慢好了。
2月底,媒體報道她的生活狀況后,社區和不少好心人送來菜、米、油、肉,姚晨給她捐了10萬元,演員連奕名、楊若兮夫婦寄來防護用品和零食,還想每個月資助依依。
3月23日,李少云帶著依依歡送贛南醫療隊回家。
援鄂醫療隊撤離的那天,李少云帶依依出車歡送他們。幾十臺車,浩浩蕩蕩地開在空寂的路上,駛往天河機場,那是過去5年,她帶著依依走過無數遍的路。她邊開邊哭。
單親媽媽
最早帶依依開出租車,是2015年。那時,她離了婚,帶著孩子,沒有一技之長,開車是她能想到的最“合適”的工作。
她開夜班,跑機場,圖的是人少、車少、租金少,帶孩子方便。
依依在出租車上長大,從6個月到快6歲。醒著,就找媽媽說話,和乘客玩,或是盯著窗外發呆;困了倒頭就睡。她喜歡上機場,因為排隊時,可以下車玩。
2017年夏天,母女倆被媒體報道后“火”了,很多人采訪,找她拍電影,捐助的衣服、玩具、零食……一個接一個快遞寄到家里。如今,她家里所有值錢的物件——冰箱、沙發、桌子……幾乎全是別人送的。
加她微信,想給予經濟資助的更多,她大部分拒絕了,對方多次堅持,她才不好意思地收下。
那段時間,她遭遇了一場車禍,一輛電動車逆行撞上了她,老板擔心再出意外,勸她別帶著女兒開車。她失業了。
愛心人士也給她提供過各種工作機會:餐館服務員、超市兼職、博物館售票員……她覺得“不安穩”,也不想依賴別人。
她仍是四處找車開。那年9月,依依上了免費的幼兒園,她晚上把依依放家里,獨自出車,但依依一醒來就要找她。
她只能帶著孩子開到凌晨三四點。早上依依起不來,她就背著她,擠地鐵去學校。有時抱不動,就讓她坐肩上,那時“太累了”。
2018年8月,她借錢在盛源出租車公司包了輛車。之后,每天早上8點開車送依依上幼兒園,之后跑車,下午5點接依依,帶著她跑到凌晨2點回家。周末白天陪孩子,晚上有時會開夜班。
她每天18個小時在車上,經常一天只吃一頓,很少喝水,因為找廁所難,落下了胃疼的老毛病。
出車被認出是常事,有人給吃的、紅包,鼓勵她“辛苦了,好好照顧孩子”。也有人,見車上有孩子不愿上車,或是責怪她“你這樣不對,不安全,孩子放家里好”。 有乘客送了她安全座椅,她不敢用,占去大半空間,別人更不愿上車。
車隊朋友調侃她,“你那么紅了,怎么還在開車?” 她覺得,別人的幫助就像“火山爆發,勁過了就沒了”,得靠自己。
也有人三年來一直幫襯她,經常叫她的車。有乘客甚至提出給她買輛舊二手車,讓她開快車。
李少云的微信里有一組備注,“幫助我們的人”。她告訴依依,你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以后要回報幫助過你的人。
依依愛熱鬧。有人要來家里,她一大早就開始問,“媽媽她怎么還沒來呀?”6歲的她,現在還喜歡坐商場里的搖搖車,因為很少坐,“太孤單了”。
快6歲的依依。
小時候,她喜歡跟乘客玩,見乘客上來,往后座爬。長大后變害羞了,常獨自唱歌、玩游戲。看到窗外燈光閃爍,就會說“媽媽這個地方好漂亮啊,你都沒帶我去玩過”。李少云說“好,我放假帶你來玩。”但其實,放假了她只想補覺。
僅有的遠行,是前年到北京參加節目《超級演說家》,那是依依第一次坐飛機,她激動得不行。錄節目時,李少云太緊張了。劉曉慶提示她臺詞,她念了一句,又忘了。下臺后,依依哭著說“媽媽,你怎么失敗了呢?”后來導演問她想不想復活,她說“不去了不去了,又失敗了多丟臉啊。”
依依性格敏感,有時路上堵車,李少云接晚了,她會打電話說“媽媽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乘客聊到離婚,她會突然插一嘴,“我也是爺爺奶奶不要的孩子啊”。
世相
在開夜班車的上千個夜晚,母女倆見過許多幽暗的世相。
有一晚,車里上來一位喝醉酒的年輕姑娘,妝很濃,穿的也清涼,李少云一眼認出是做“摸摸唱”(陪唱)的,這些姑娘她見過不少,有時見她們年紀小,會忍不住勸一下。
“怎么喝那么多酒,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啊。”李少云問:“你父母都不管你嗎?”
姑娘說父母早離婚了,“誰管我呀?再說做這一行有什么不好的,掙得多,來錢還快。”
“要是我女兒這樣,我會跟她拼命。”
“所以說你窮一輩子啊。”
她也遇到過一位長相斯文的男人,等了老半天打不到車,坐上她的車后還在抱怨,知道李少云是單親媽媽后,說“世界上單親家庭多得是,你怎么不去死啊?”
要不是依依在車上,她就跟對方爭起來了。
十幾歲時,她走夜路都怕,還沒到家門口,就喊快點開門。開夜班出租后,她見過混社會的、嗑藥的,都不怕,因為要活下去。
這幾年,她被罵過,被嘲笑過,咬緊牙關忍著,但“小委屈可以忍,大委屈會爭”。
有一晚,依依不在車上。她送三個喝醉酒的男人,坐副駕駛的那位耍起酒瘋,在車上又拍又打,搶對講機時,刮了下她的臉,還揚言要打她。李少云氣到了,說“你看到我是個女的是吧?你打撒,我今天打不贏你,也要咬你一口……”
男子下車跑了,另外兩個男的說,我們是混社會的,把我們搞進去了,等下就放出來了。李少云說哪怕警察當著我的面,把你放了都沒關系,今天我就咬你一口。最后兩個男人道了歉。
2017年8月,依依在車上吃別的師傅給的水果。
硬氣有時候是她的保護色,擔心示弱被人欺。
1月初,她被打了。那天送依依去幼兒園后,她到附近菜場買早點。車停在一輛快車后面,她以為車里沒人。
幾分鐘后,她拎著豆漿回來,只見快車旁站著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指責她的車擋了路,害他丟了訂單,語氣很沖。
“單子取消了,你想么樣?”李少云回了句。
“你個婊子好賤啊”,男子罵她。
李少云“毛了”,反擊說“你才是個婊子”,兩人吵了起來。
男子突然從駕駛室抽出一根鐵棍,一手揪她衣服,一手朝她腿上打。她踉蹌倒地,男子騎在她身上。打了幾下記不清了,她只感覺懵了,緊緊扯住對方衛衣領子。男子起身后,她一下爬了起來,抓著他不放,又被推到地上,再次爬起后要報警,“他沖過來掐我脖子,把我按在地上打”。
路人將他們勸開,報了警。派出所里,警察問她脖子怎么回事。“被掐的”,她眼淚一下掉了下來。男子承認推了她,但沒有動手,說是李打了他一巴掌,把他衣服扯爛了,還踢了他下體。
李少云辯駁說,沒有打他,只是被按在地上時腿在蹬,可能踢了兩腳,“我說那里有監控,我如果打了你,我可以把孩子拿出來發誓,你敢不敢?”
調解無果。李少云去醫院做了檢查,花了一千多,她沒舍得住院。回到家后,全身都作疼:右手、右腿、膝蓋、后背、左臉下頜,頭像炸了一樣。
依依抱著她安慰:“媽媽,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在家休養的這段時間,依依沒去上學,每天給她買早餐、燒水。她要喝水,依依就找來一根吸管,讓她可以躺著喝——很小,依依就知道去買熱干面給下了夜班的媽媽當早餐,她還會洗衣掃地;李少云不舒服,她會說“媽媽你別動,今天我來照顧你”;看到媽媽很累,上前抱住她,說“我來保護你”。
2017年8月,李少云胃疼,依依撫摸媽媽的頭,安慰她。
被打后,李少云往派出所跑了一周,還是調解失敗。那天晚上,趁依依睡著后,她坐在床邊痛哭:受傷不能開車,孩子不能上學,求不來的公平……感覺“沒希望了”。
這些年,她像根繃緊的弦,什么事都自己扛著,不想麻煩人,“撐著撐著就過去了”。
但這次,一想到被人掐著脖子按在地上打,被眾人圍觀,她感覺自己狼狽不堪,“成了個笑話”。那天幸好依依不在,否則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將李少云從絕望中拉回的,是一個記者的電話,對方說“別慌,我幫你想辦法”。父親去世后,再也沒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了。
被打后第九天,男子跟她道歉,賠了1萬元。
婚姻
在別人看來,只要妥協一點,李少云的日子會比現在“輕松”。
被媒體報道后,很多男人打電話到社區,問她聯系方式,還有的直接找到她家。有一個40多歲的男子,拎著兩個纏在一起的布袋,從內蒙古坐車到武漢,說想拿出10萬塊錢給她投資,“像是一場交易”。李少云說我不想投資,只想自己賺錢養孩子。
還有很多單身男人加她微信,問愿不愿意去他的城市。她也一口回絕。
李少云幫一個男車主開過車。車主離異,想跟她組建家庭,“一起奮斗”。李少云不愿意,“如果再找一個人,我要開車,要照顧孩子,還要幫他照顧老人,那我為什么要找?”她也不放心讓別人照顧依依。
車主為了逼她妥協,三天兩頭讓她休息。她干脆不開了,重新找車。
起心思的,也有男乘客。知道她是單親媽媽后,有人提出每個月給她錢,只是沒有名分,是“包養”的意思了。
起初,她不做聲,對方下車時讓她考慮下,她會客氣地說“對不起,我不適合”,心里“恨不得一腳把他踹下去”。
后來見多了,只當是玩笑話,旁敲側擊,“不管男女,做第三者最可恥,我最討厭這種人了。對不起,我不是說你啊”。對方不再說話。
也遇到過條件不錯的。那個男乘客50多歲,個兒高又魁梧,在事業單位工作,離了婚,女兒在國外。他問她,愿不愿意做家庭主婦,只需照顧三餐、帶孩子就行,態度很真誠,但李少云不相信,兩人條件差距太大,不現實。
“為什么不去試一下?”記者問。
她收起了笑,說不敢。“如果媽媽今天換一個,明天換一個,孩子長大了自然就學你的樣子……你已經輸過兩次了,還敢輸嗎?”
她有過兩段婚姻。18歲時和初戀相識,兩年后結婚,生了兩個女兒。結婚第12年,丈夫突然失蹤,她四處找了半個月。朋友勸她別找了,她這才知道,丈夫出軌了,還把情人帶回來過,只有她不知道。
為了孩子,她給過丈夫兩次機會,卻換來更深的傷害。丈夫的情人懷孕了,婆婆以為懷的是兒子,偷偷帶著去做檢查。他家親戚替她不平,告訴了她。
李少云覺得天塌了,她割腕自殺,被哥哥發現,救回一命。11歲的大女兒琪琪在她床頭留下紙條:“我希望用我的生命換取我媽媽的健康。”
李少云想帶兩個女兒走,但沒工作,沒錢,沒住處,孩子誰來照顧?
她問琪琪,想不想跟她走,琪琪說:“我想讀書。”4歲的菲菲想跟她走,可李少云不想兩姐妹分離。
2007年夏天,她一個人離開了。
出了那扇門,她不知道去哪兒。在漢口服裝廠做了半年衣服,去深圳干了幾個月銷售,放心不下女兒,還是回到了武漢,在中南商場賣衣服,一個月千把塊錢,還要租房。回想起來,那時候“好難好難”。
到了2013年,她結識了第二任丈夫,對方離了婚,帶著3個孩子,勤快,能吃苦。
可2014年8月依依出生后,一切都變了。丈夫不愿給依依上戶口,他們因此爭吵,李少云被按在地上打了幾拳。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被打,心被打死了。
后來,依依出生證明上沒有父親名字,快3歲才落到李少云戶口上。
丈夫想把依依送人,婆婆找好了下家,李少云頓時覺得,自己“沒有退路”了。她“一無所有”地,帶著依依出走了。
李少云少時愛看言情小說,常常看到感動落淚。但經歷了兩段失敗婚姻,她不敢托付,也不敢憧憬。
她只想擁有一套廉租房,結束帶著依依漂泊的日子——不光是依依,還有她一直沒放棄的另外兩個女兒。但她戶口在蔡甸,不符合政策。
有人建議她,找個武漢人結婚,以他的名義在武漢申請。但這條“捷徑”李少云不敢試,“除非他用行動證明,讓我沒有后顧之憂。”可那些男人大多是嘴上說說。
“女兒”
年初,周迅主演的短片《女兒》播出,片中女司機的原型是李少云。
短片結尾,女司機說“媽,我餓了”,母親把餃子端給她,說“吃餃子”。這一幕讓李少云看哭了,“我也想家了,我也想有家呀。”
6年前,父親過世后,李少云覺得自己沒有家了。在蔡甸老家,她只有一個戶口。
小年那天,母親打電話讓她除夕回去。她沒應,依依在一旁急了,說“回回回!”
李少云和依依在家中。
從小,她就覺得母親偏愛哥哥和妹妹,不喜歡她。家里放牛、插秧、做飯,都是她做。她從不找母親要錢,連來月事買紙巾,都找父親要。
長大后,她對母親說,這么多年你從來沒喜歡我,我想得到你一丁點的關注,你都沒有。母親說你這么記仇啊。
婚后她很少回家過年。有一年除夕被父親叫回去了,母親埋怨出嫁的姑娘不能在家過年。父母吵了起來,她說別吵,我現在出去。她在網吧待了一晚,兩只腳凍得冰冷。
后來,母親允許她除夕回,但必須過了凌晨12點,她便只初一或初二回一下。
帶依依開車前,她曾讓母親幫忙照看依依,每月付她工資。但兩人經常吵——她覺得母親照顧不盡心,而母親覺得她太慣著依依,只帶了一年,母親就回了老家。
隔閡也橫在她和兩個女兒之間。那是李少云一生想要撫平的傷疤。
大女兒琪琪在她離婚后,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妹妹,對誰都很疏離,也不愿叫爸爸媽媽。琪琪考大學、選專業、找工作,都沒問李少云意見,平時也不主動聯系她。
小女兒菲菲五六歲開始,每逢周末、寒暑假,一個人從蔡甸坐車到武漢找她。有一天沒車了,在車站哭了起來。為了接送她方便,李少云學起了開車。
但年齡增長后,菲菲找她的頻率,從一周一次變成一個月一次,越來越少。10歲時,有一回她哭著說“媽媽我受不了了”,給她發被奶奶打的照片,手上都是傷。在家里,奶奶只要說李少云不好,她就會頂嘴。李少云安慰她“要不要我回去把她打一頓?”菲菲笑了,說那倒不要。
把菲菲接到身邊的想法越來越強烈,直接促成了她的第二次婚姻——她想給菲菲一個完整的家,丈夫婚前也同意撫養菲菲,婚后見她太顧孩子,反悔了。
她鼓勵菲菲,“我們一起努力,你把初三讀完,我們就在一起了。”
菲菲后來進了武漢一所職校,就在李少云住處附近,平時睡李少云屋里的折疊沙發上。
住一起后,菲菲愛玩手機游戲,李少云管她也不聽。有一回,李少云把她手機摔了,菲菲說“我不要你做我媽媽了”,搬走了。李少云打她電話也不接,以為她回老家了。
1月中旬,菲菲班主任家訪,進屋后對著她的出租屋打量了半天,驚訝于這樣狹小。班主任說,菲菲靈活、反應快,但家庭環境對她有影響,有一陣子她經常請病假不去學校。
琪琪以前讀蔡甸最好的高中,高三時成績下滑,只進了個普通大學,菲菲也是初三時成績掉下來了。李少云很愧疚,覺得自己“把兩個伢都害了”。
“您也知道我這樣的家庭,我希望她有出息。”那次,李少云幾乎用祈求的語氣說,“我守了她17年,任何人放棄她,我也不能放棄她。希望老師也不要放棄她。”
2017年8月,剛上完夜班,李少云帶著3歲依依在加油站加油。
和解
沒能從母親身上獲得的愛,李少云想加倍補償給女兒。
兩個女兒從小到大的家長會,都是她去開。菲菲被同學罵得不想上學時,她跑到學校,當著老師的面放狠話,“你們哪個再罵她,我就把你家長叫來,我會跟你拼命!”
大女兒琪琪像“冰山一樣,焐也焐不熱”,上大學后,李少云時不時給她打電話,琪琪不愿跟她說,有時還會懟兩句。
后來兩人有一次長談,琪琪說起,她讀高中需要陪伴的時候,沒有人陪她,說著說著就哭了。
李少云也哭了,說我一直陪著你,只是我要上班賺錢,沒有工作怎么辦?琪琪說,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有遺憾啊。
那通電話后,琪琪依然話不多,不過臉上有笑容了,說話也柔和了。李少云知道,她心里還有坎沒過去。
24歲的琪琪,沒戀愛過。李少云催她,她說不想談,“你自己都沒過好,難道要我過你那種日子嗎?”
去年,李少云托堂弟為琪琪在廣東找了份工作,“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來媽媽養你”,她說。
1月21日,從廣東回來后的琪琪,跟菲菲一道來看她。琪琪才工作2個月,塞給她2000塊錢,李少云不要,琪琪就偷偷轉給她,“那時候好感動啊,就覺得她終于長大了”。
菲菲也漸漸過了叛逆期,會抱著她撒嬌,會逗依依“這是我的媽媽”。
1月22日晚上,四人一起去江漢路逛街。琪琪給菲菲買衣服,說給李少云也買一件,李少云說不要,看看就好。她每看一件,琪琪就讓她試。她試了件灰色格子西裝,一穿上,兩個女兒都說“哇,這么好的身材,買吧買吧”。
李少云不要,菲菲就抱著她,沖琪琪喊:“快快快,你去付款。”那件衣服499元,是李少云穿過最貴的衣服。
第二天武漢封城,李少云把她們送回蔡甸老家。她想起懷菲菲的時候,琪琪走路要人抱,她身上背一個,肚里懷一個,心里很滿足。
去年一個周末,李少云帶著三個女兒去江漢路吃飯。路上,琪琪牽著依依,菲菲抱著她。吃飯時,依依和菲菲打鬧,琪琪在一旁笑,她也跟著笑。
那是四個人第一次一起吃飯。這么多年,她覺得,那就是她想要的幸福。
依依抱著媽媽
憂心也有:住處會不會拆遷,依依的小學沒有著落,菲菲快高考了,如果她爸爸不管她了,怎么辦? “這些都是我的責任。”
李少云會想起,那些暗夜里閃現的陌生人的善意。一個渾身麻果味的人,一上車就說“喲怎么帶著孩子呀,對不起對不起,我把煙丟掉”,下車時丟下100塊,不讓找零,說“你慢點開,不要把孩子磕到,早點回去,照顧好孩子……”還有好心人的幫助,女兒們的安慰。想到這些,她就覺得,欠了好多人情,不努力,誰都對不起。
“你要么就倒下去,要么就一直向前走。”李少云說,她只能一直向前走。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琪琪、菲菲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