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27日,19歲的云南騰沖界頭中師畢業生熊國朝在二哥陪同下,拉著一匹馱著行囊的小馬,一腳深一腳淺地在陰天的山路泥地里走了三個半小時,來到了被分配到的連自行車都沒法騎的中牌村,當上了中牌小學的負責人,開始了自己迄今31年的鄉村教育生涯。
1991年,云南施甸水長鄉和熊國朝同歲的師范畢業生的王國光,被分配到了水長鄉最偏遠、不通水不通電也不通公路、學校成績連年排全鄉倒數第一的兵斗小學,開始了自己迄今30年的鄉村教育生涯。
同樣出身貧苦的農民家庭,成績優異的他們都選擇了上師范學校;畢業后,他們都被分配到了最艱苦的鄉村小學;他們都輾轉多所鄉村小學,擔任負責人或者校長;從2007年開始他們都開始擔任鄉鎮中心學校校長,管理著數千甚至上萬名教師和學生;他們都曾出國游學,看到了不一樣的地域文化、教學理念和管理模式差異……
相近的求學背景與教育閱歷,讓兩位土生土長的鄉村校長在教育理念和實踐上有了共同共通之處。對于鄉村學校素質教育的堅持與探索,就是他們的一個共同之處。
“沒有歌聲的學校沒有靈魂”
“沒有歌聲的學校沒有靈魂”是熊國朝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認為農村孩子也能唱歌跳舞,學校也會因為有歌聲而有生氣。
熊國朝任職的第二所小學是山里的清水河小學。在這里的第三年,他真正開始了自己的素質教育實踐:“不分主科副科,開齊課程上足課時,就是最樸素的素質教育”。
學校沒有會唱歌的老師,熊國朝跟老師們說:因為生疏不懂才要學,所以才叫學生;即便唱不準,學校也要有歌聲有生氣。
學校沒有運動場,熊國朝帶著孩子們到坑洼彎多的村道上訓練、開運動會。在老師、家長的認同和支持下,孩子們第一次參加了運動會、春游、野炊、歌詠比賽、少年派攝影、野外物種認知、勤工儉學等具有農村特色的素質教育活動。
那時,全鄉第一次組織少先隊檢閱,熊國朝從學校僅有的110個孩子中選出了86個孩子參加。學校搜集了所有老師的白襯衣和藍褲子做表演服,孩子們用破籮筐當大鼓、破瓷盆當小鼓進行訓練,用竹片、獅子毛、千斤草扎成綠葉,寓意綠葉紅花幼苗心向黨。
三年時間,原來年鞏固率只有85%左右的清水河小學,三年僅流失一人。幾年后,村里出了第一位被中師音樂專業錄取的學生。全校教學成績從倒數躍居同類地區第一、全鄉36所學校的第三。
熊國朝說:“我們的素質教育方法很樸素,也很有農村特色。孩子們在大自然中、在活動中釋放自己,彰顯了個性,展示了特長,鍛煉了自己,獲得了認知,提升了自我……”
“給孩子一個舞臺 他會還你一片星空”
深耕鄉村教育多年的王國光一直深信,音樂會使孩子人格高尚,舞蹈會使孩子美麗健康,表演會使孩子情感豐富。 “你給孩子一個舞臺,他會還你一片星空,這是我當鄉村校長多年來的真實感受。”
每次進村尋訪時,看到在田間地頭悄悄唱歌的學生,王國光都會告訴自己:一定要給這些孩子一個舞臺,讓他們培養興趣,繁蘊夢想,開拓書本以外的藝術視野,培養屬于自己的一份自信。
最讓王國光自豪的是自己從2004年開始舉辦的六一兒童晚會。這臺晚會的主題多年未變,一直是“童心圓 同聲歡”。這臺晚會,也開創了施甸縣在山區學校舉辦晚會的先例。其中的節目,連續兩年被選送施甸縣春節聯歡大會作為壓軸節目表演。
“當時(2004年)條件非常簡陋。沒有舞臺,師生動手在操場臨時搭建;沒有幕布,師生在一塊廢棄的噴繪廣告布背面上作了精心裝扮;沒錢買道具服裝,師生用廢舊環保材料制做;沒有經驗,師生請來了施甸縣文藝工作隊的專業設計師指導策劃……”
夜幕降臨,星星為伴,大地為毯。青山環抱的校園里,優美清澈的音樂傳遍山鄉。家長和村民紛紛趕來,孩子們的天真活潑、青澀技藝在舞臺上得以盡情展現。“山里的孩子受大山的阻隔,往往顯得膽小,渴望展顯,但又缺乏自信。但那一刻,他們都是明星。”
“文化成才與素質教育不矛盾”
2007年,熊國朝和王國光都開始擔任中心學校校長,也都開始了全力推動素質教育的舉措。同時,反對聲也開始接踵而至。
“反對的最大理由是認為學校沒有專業音體老師,而且會影響教學,影響升學成績。”熊國朝說。
從舉辦歌詠比賽到舉辦運動會和篝火晚會,熊國朝2007年籌辦了第一屆文體藝術活動周,并決定以后每年都舉辦一屆。反對的聲音則認為應變每年舉辦一屆為仿效世界杯、奧運會四年舉辦一屆。
面對比賽過后可能偃旗息鼓、只管教學成績的為比賽而比賽的困局,熊國朝一面耐心解釋競技性體育與含有一定競技性的常規體育活動的異同和意義,一面多方引入高素質支教老師,建立各種社團和興趣小組,提升原創度、藝術性……“給孩子一個平臺,他會有意想不到的創造力。”
在熊國朝看來,農村孩子最主要的出路還是走文化成才,但這與素質教育不矛盾。“素質教育是一種生理心理的調節。刷題刷累的跳舞唱歌,反而對教學是一種促進。我的目的則是將素質教育的這些做法融入日常教學,變成師生的自覺行動。”
“目前最‘殘忍’的是初中教育。以前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是高考,現在是中考,只有一半的孩子能有機會上普高。”熊國朝說,這更加要求因材施教,培養特長,讓孩子多元化成才,讓孩子身心健康,讓更多的孩子飛得更高……
熊國朝面臨過的問題和質疑,同樣讓王國光撓頭與彷徨。而在經濟發展相對更加滯后的施甸,王國光更多面臨的是如何解決素質教育資源問題。
2017年,作為演講嘉賓的王國光參加了“哈佛中國教育論壇2017年年會”,并在“農村教育分論壇”中分享了“我的鄉村教育故事”。他說:“農村這個詞本身對于我們來說就意味著困境。國家逐步加大對農村教育的投入,給予學校很多硬件上的幫助。但是,即使硬件的改善也無法解決所有的資源問題。”
王國光說,在鄉村做任何一件事,都要面臨來自傳統和現實的種種挑戰。在這個過程中,有時候僅靠堅持,也未必能夠做到盡善盡美。“對于我來說,一邊解決問題,一邊面臨新的挑戰,是常有的工作狀態。”
為了拓寬孩子視野,讓更多的孩子走出大山,王國光千方百計尋求資源引進:2014年, 引進鄭州大學“雛鷹志愿隊”的暑期實踐活動項目;2016年,引進了中國扶貧基金會“筑巢行動”項目;2015年,引進“美麗中國”支教項目,實現了多年以來讓所有小學開設英語課程的夢想……
長水鄉中心小學有一長串的課外活動課程,包括舞蹈、電子琴、硬筆書法、軟筆書法、圍棋、象棋、繪畫、手工、籃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刺繡、中草藥研究、跳棋、呼啦圈、跳繩、武術、英語、信息、閱讀……
在辦學條件簡陋、設備設施落后、師資力量薄弱的鄉村教育大環境下,看到這樣一份課外活動課程清單,也能看出王國光的一份厚重的堅持。
“除了分數,我們還能給孩子什么?學校如何才能獲得長足發展?”王國光表示,鄉村教育不應限于三尺講臺,還有腳下的堅實土地,對于孩子一生的成長來說,興趣比什么都重要。
“這些融入大自然的教學,讓孩子們不僅學到了知識,更培養了他們熱愛這片土地、熱愛生活的感情。老師也在這濃濃的鄉土教育中明白,只有從心里敬畏我們生活的土地,愿意遵照四季輪回、生命的成長規律,等待每一個生命的成長。”
“教育的真諦是培養人的唯一”
2017年與2018年,熊國朝和王國光先后入選馬云鄉村校長計劃,并得以走出國門,到美國和以色列等國進行國際教育交流。對不同地域文化、管理理念、管理模式的交流,兩位校長開闊了眼界。
“我們的老師和孩子雖然遠在鄉村,但也好奇著這個世界發生的變化。”在前述在哈佛大學的分享中,王國光這樣說。“農村教育,其實不止于在鄉村里,還要放眼于世界外。”
如何平等對待每一名學生,讓每一名學生成為更好的自己?在2019年對歷史與現代文明交織的以色列教育考察筆記中,王國光寫到,老師不是傳授知識,主要是幫助孩子發現好奇心和創新能力,當校長要善于讓老師和學生一起發現問題。
熊國朝去美國考察了兩次,最大的感受是尊重個體差異和孩子的自主發展。
如何設計一所有學生自主權的學校?如何讓學生和老師有更快樂的學習體驗?在美國,熊國朝等鄉村校長們參與“未來學校領導力工作坊”,與美國同行們分組暢想未來學校,探討如何共同創造以學習者為中心的教學環境。
“適合孩子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如何實行差異化教學,如何差異化作業布置,如何在適合中國國情前提下開展因材施教?”對美國教育的考察,熊國朝不斷給自己提問題。
“教育的真諦不是追求第一,而是要培養人的唯一。未來學校應該是真正以學習者為中心的學校。”在熊國朝看來,要讓學習者有更多的自主權與發言權,教師先得把自己當成學生。
到2021年,王國光推行的六一兒童晚會已堅持了18年,元旦運動會、書香閱讀、書畫展、中國傳統文化引進校園也已堅持了7年。“一直堅持,是因為我堅信:也許某節刺繡課、泥塑課、或是某個活動的體驗,就會成為點燃某個孩子興趣的星星之火。”
王國光說:“怎么把學到的好東西一步步結合水長特色鄉土化,成為自己的東西,是一個更高層次的思考。創新改革之路艱難而漫長,需要多方尋求幫助,也需要自己常常思考實踐,我會堅持走下去。”
2017年開始,熊國朝把每年的三場晚會搬上了微信平臺的網絡直播:教師的師路芳華專場,學生的信仰長河專場,家校共建的山風鄉音專場。每個學年要開展素質教育的成果檢驗,和學校和老師的先進優秀評選資格掛鉤。
熊國朝說:“我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個決策影響400多老師和10000多孩子。所以我不輕易決策,但一旦做出決定,一萬頭牛也拉不回來。有人這么說我,別的校長撞到墻會回頭,你撞到墻非要去撞破,看看對面是什么才滿意。”(文/攝 陳維松)中國故事工作室出品